之前曾轉貼一篇余光中先生的文章:「怎樣改進英式中文?──論中文的常態與變態 」,後來得知此文收錄於「余光中談翻譯」這本書,卻遍尋不著,只透過 Google 找到一篇余光中先生早年發表的一篇文章:「翻譯乃大道」,順便貼上來,聊以止渴,也做個備份。「余光中談翻譯」是大陸出版的簡體書(怎麼沒有繁體版?), 目前已委託重慶南路賣簡體書的書局代為尋找訂購,希望能順利買到。

翻譯乃大道

去年9月,沈謙先生在《幼獅少年》上評析我的散文,說我「右手寫詩,左手寫散文,偶爾伸出第三隻手寫評論和翻譯」。沈先生在該文對我的過譽愧不敢 當,但這「偶爾」二字,我卻受之不甘。我這一生對翻譯的態度,是認真追求,而非逢場作戲。迄今我已譯過十本書,其中包括詩、小說、戲劇。去年我就譯了王爾 德的《不可兒戲》和《土耳其現代詩選》;歐威爾的《一九八四》竟成了我的翻譯年。其實,我的「譯績」也不限於那十本書,因為在我的論文裡,每逢引言英文的 譯文,幾乎都是自己動手來譯。就算都譯錯了,至少也得稱我一聲「慣犯」,不是偶然。

作家最怕江郎才盡,譯者卻不怕。譯者的本領應該是「與歲俱增」,老而愈醇。一旦我江郎才盡,總有許多好書等我去譯,不至於老來無事,交回彩筆。 我心底要譯的書太多了,尤其熱衷於西方書畫家的傳記,只等退休之日,便可以動工。人壽有限,將來我能否再譯十本書,自然大有問題。不過這豪邁的心願,在獨 自遐想的時候,總不失為一種安慰。
 
翻譯的境界可高可低。高,可以影響一國之文化。低,可以贏得一筆稿費。在所有稿費之中,譯稿所得是最可靠的了。寫其它的稿,要找題材。唯獨翻譯 只需具備技巧和知識,而世界上的好書是譯不盡的。只要你不跟人爭諾貝爾獎的名著或是榜上的暢銷書,大可從從容容譯你自己重視的好書。有一次我在香港翻譯學 會的午餐會上演講,開玩笑說:「我寫詩,是為了自娛;寫散文,是取悅大眾;寫書評,是取悅朋友;翻譯,卻是取悅太太。」
 
從高處看,翻譯可以對文化發生重大的影響。兩千年來,影響歐洲文化最重要的一部巨著,是《聖經》。《舊約》大部分是用希伯來文寫成,其餘是用希 臘文和亞蘭文;《新約》則成於希臘文。天主教會採用的,是第四世紀高僧聖傑洛姆主持的拉丁文譯文,所謂「普及本」(the Vulgate)。英國人習用的所謂「欽定本」(the Authorized Version)譯於1611年。德國人習用的則是1534年馬丁.路德的譯本。兩千年來,有的甚至是轉了二手的重譯。我們簡直可以說,沒有翻譯就沒有基 督教。(同理,沒有翻譯也就沒有佛教。)
 
「欽定本」的《聖經》對17世紀以來的英國文學,尤其是散文的寫作,一直有不可磨滅的影響。從班揚以降,哪一位文豪不是捧著這譯本長大的呢?在 整個中世紀的歐洲文學裡,翻譯起過巨大的作用。以拉丁文的《不列顛帝王史》為例:此書原為蒙邁司之傑夫禮所撰,先後由蓋馬與魏斯譯成法文,最後又有人轉譯 成英文,變成了有名的亞瑟王武士傳奇。
 
翻譯絕對不是小道,但也不限於專家。林琴南在五四時代,一直抵死反對白話文,另一方面在不識ABC的情況下,用桐城派的筆法譯了171種西方小說,無意之間做了新文學的功臣。
 

1985年2月3日《聯副》